德里菲尔德的长处显然在于他对农场主和农场工人,店铺老板和酒店伙计,帆船的船长、大副、厨师和干练得力的水手等自己最为熟悉的阶级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描写。可是在他刻画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物的时候,恐怕就连对他最为崇拜的人也会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他笔下的那些形象完美的绅士实在完美得无法叫人相信,而他书中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士也都善良、纯洁、高尚得不得了,所以看到她们只会用多音节的高雅的字眼来表达她们的思想,你也并不觉得奇怪。他描写的女子大都缺乏生气。不过在此我又必须说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世上一般的人和那些最有名的评论家都一致认为他笔下的这些女子是英国女性中活泼可爱的典型。她们生气勃勃,英勇无畏,品格高尚,经常被用来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相比。我们当然知道妇女通常都有便秘,但是在小说里把她们写得连直肠都没有,这在我看来也实在过于尊重妇女了。我很奇怪妇女们竟愿意看到对她们作这样的描绘。
她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浑身上下没有骨头;你觉得要是你捏一下她的小腿(当然,出于对女性的尊重以及她脸上的那种文静端庄的神态,我决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你的手指头就会碰在一起。你拿起她的手的时候,你会觉得拿起的好像是一块剔去骨头的鱼片。虽然她眉眼十分开阔,但是她的整个面庞却给人一种变动不定的感觉。在她落座的时候,她似乎身上根本没有脊梁骨,看上去好像一个装满了天鹅羽绒的昂贵的靠垫。
她朝我弯下身子,两个乳房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上。不一会儿,她下了床。我点上蜡烛。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扎好,随后她在镜子里面打量了一下自己赤裸的身体。她生来腰身就细,因而尽管体格健壮,身段却很苗条;两个乳房又坚实又挺拔,好像雕刻在云石上似的高耸在胸前。这是一个天生为了欢爱绸缪而生的躯体。这时候,在那片正奋力与越来越强的日光争斗的烛光映照下,她的全身现出一片银光闪闪的金色,只有两个坚实的乳头是淡红色的。
“哦,亲爱的,你为什么要为别的人而自寻烦恼呢?那对你有什么害处呢?我不是使你过得很愉快吗?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高兴吗?” “非常高兴。” “那就好。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和妒忌是很傻的。干吗不为你所能得到的高兴呢?嗨,有机会就该尽情玩乐。不出一百年,我们就全都死了。到那时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我们还是趁着现在尽情玩乐吧。” 她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我的怒火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着她的美和她那使人沉浸其中的柔情。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苛求,”她悄没声儿地说。 “好吧,”我说。
我们转了一圈,罗伊对花草的知识很丰富;他知道所有花儿的名称,那些拉丁字从他的舌头上发出来就像一根根香烟从卷烟机里滚出来一样顺溜。
我们又看了爱德华的其他一些照片,有他成名后照的,有他只留八字须时照的,以及所有后来他脸刮得干干净净时照的。从这些照片上,你可以看到他的脸越来越瘦削,皱纹越来越多。他早年照片上那种倔强、平凡的神态渐渐溶化成一种疲倦优雅的气派。你可以看到经验、思考和已经实现的抱负在他身上所引起的变化。我又看了看他还是个年轻水手时的照片,觉得好像那时他就已经露出一丝超然的神态,这种神态在他晚年的照片中非常明显,而且多年以前,我从他本人的身上也隐约地感觉到这一点。你所见到的那张脸只是一个面具,他的行动也毫无意义。我有一种印象,好像德里菲尔德一直到死都是孤独的,并不被人了解,真实的他犹如一个幽灵,无人察觉地默默地在作为作家的他和实际生活的他之间徘徊,望着被世人当做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这两个木偶,露出了嘲讽的超然的微笑。
可是她出名地对他不忠实,这一点仍然是事实。从我听到的情况看,她真是个荡妇。” “你不明白,”我说。“她是一个很淳朴的女人。她的天性是健康和坦率的。她愿意让别人感到快乐。她愿意去爱。” “你把这称作爱吗?” “那么就叫爱的行为好了。她生来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当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觉得和他同枕共衾是很自然的事。她对这种事从不犹豫不决。这并不是道德败坏,也不是生性淫荡;这是她的天性。她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好似太阳发出热量、鲜花发出芳香一样的自然。她觉得这是一件快乐的事,而她也愿意把快乐带给别人。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品格,她仍然那么真诚、淳朴、天真。
我并没有留神去听他们谈话,这个电话似乎拖得很长,所以我就思考起一个作家的生活来。那真是饱经忧患。开始的时候,他必须忍受贫困和世人的冷漠;等到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必须神色欣然地应付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形。他的成败有赖于喜怒无常的公众。他得听凭所有下面这些人的摆布:记者们采访他,摄影师要为他照相,编辑催他交稿,税务官催他交所得税,身份高贵的人请他去吃午饭,协会秘书请他去演讲;有的女人想嫁给他,有的女人要和他离婚;年轻人要他的亲笔签名,演员要求在他的戏里扮演角色,素不相识的人问他借钱,感情冲动的女士征求他关于婚姻方面的意见,态度认真的年轻人要他指点他们写作,还有经纪人、出版商、经理、令他厌烦的人、仰慕他的人、评论家以及他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可以得到一种补偿。无论何时,只要他心里有什么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种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回应的相思,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还是对一个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弃义的愤怒,总之,只要心中产生一种激情或一种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要把它写成白纸黑字,用它作为一个故事的主题,或是一篇散文的点缀,好最终把它彻底忘却。他是唯一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