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天瘦一斤
我第一次见到李大胖的时候，是在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那时大概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一个人坐在两只“巨无霸”汉堡前狼吞虎咽。麦当劳的所谓“巨无霸”对于我来说真是名不副实，简直可以两三口消灭一个。况且工作到深夜，我的胃急需被安慰。迅速消灭完两个汉堡又喝完一杯可乐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慢悠悠地打开一包5号番茄酱，蘸着薯条送进嘴里。若是用餐高峰期，一个这样吃相粗野的女生估计会被侧目而视吧。反正现在我不在乎。
就在这时我抬头，发现对面桌有个人一直看着我。无意间撞上我的眼光，又迅速低下头去，认真地舔着手里的甜筒。陌生人的注视让我感觉有点不舒服，我挪了挪身子，换个坐姿，同时加快吃薯条的速度，一心只想赶紧吃完离开。
对方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又将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我这边。偌大的麦当劳在这个钟点只有我们两位顾客和一个打盹的服务员。我被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决定直接扔掉剩下的薯条离开。没想到我一站起来，对方也站了起来。两把椅子一前一后摩擦地板发出的噪声格外刺耳。对方裂开嘴角，努力显得和善些，“你好，我叫李大胖。”见我不说话，他脸上的微笑凝住了，尴尬地摸摸脑袋继续说，“我发现你也总是深夜来麦当劳，于是就想和你聊聊天。”
我深呼吸，还以一个微笑，“你好。”
彼时李大胖还是一个一米七三，体重一百公斤不折不扣的胖子，穿着宽松的肥佬T恤，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
我一米六，体重四十五，穿着小西装小短裙，化淡妆，蹬着五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除了夜复一夜地失眠之外，我感觉我过得挺好的。
李大胖告诉我，他从前是个更加标准的“胖子”。
“就是那种很难买得到合适的衣服，走起路来浑身的肉都在晃的那种人，当时肯定有两百多斤，哈哈。那时小兰还没有离开我，我甚至还在偷偷存钱买那颗戒指向她求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开始频繁地吵架，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拿我的体重说事。我也很苦恼，老想着减肥，但这吨位一直下不去，小兰就嗔怪我没自制力，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了怎么给她一个未来……”
我一边吃着薯条一边听李大胖讲自己的故事，他的声音很催眠，渐渐地，久违的困意袭来，我的眼皮开始往下掉。
“然后我就想，要是能每天瘦一斤该多好呀！这样小兰就不会嫌弃我了……神奇的是，我真的开始每天瘦一斤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减肥药起作用了，可是后来我停药，体重还是每天掉一斤，不多不少，就是一斤。无论我吃多少，体重还是会规则地每天少一斤。有意思吧？”
听到这里，我瞪大眼睛，睡意全无，“真的？！”虽然我并不像别的女孩一样天天喊着减肥，但轻轻松松每天瘦下一斤听起来也是挺诱人的一件事情。
李大胖骄傲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耷拉下脑袋，“但小兰还是离开了我，她坐上一辆大奔，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可乐。
“她走了之后，我的体重还是莫名其妙地往下掉，每天一斤。我把之前黑名单上的食物都尽情吃了个遍，也还是照瘦不误。很幸福吧？嘿嘿。”他对着我笑了笑，转而笑容又凝固了，“我算了一下，我现在快两百斤，如果每天瘦一斤的话，半年之后我就只剩十多斤了，然后，然后，呵呵，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怎样。”
“最后可能变成一阵烟，‘噗’一声就消失了吧，哈哈哈哈哈，好逗呀。”说完这句话我发现李大胖并没有笑，而是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不好意思。”我又低下头默默吃薯条。
再一次见到李大胖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又是凌晨在这家麦当劳。这一次，李大胖直接拉开我的对面的椅子，坐下，向我微笑着打招呼。我抬头，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费力地赶快咀嚼咽下去一边搜索脑海里每一个认识的人的样子，想了很久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李大胖！噢不，这应该不能叫李“大胖”了，他已经瘦成了一个标准体重的青年，若不是那越发浓重的黑眼圈，他应该也是一个帅小伙。他不再穿那件松松垮垮的肥佬T恤，取而代之的是合身的衬衫和休闲裤。
“你好，李大胖，”我还是习惯性地这样称呼他，“真巧。”
李大胖勉强地扯起一个笑容。“是啊，挺巧的。”
“最近过得怎样？”
“呵呵，”他苦笑，“挺好的。”他低头认真地舔着手中的甜筒，“你看，我现在也就一百多斤，在男生里算标准的了吧。我还是这样，毫无悬念地每天起来发现自己瘦一斤。小兰没有再回到我身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周围多了很多对我示好的姑娘，可惜她们都不知道我的秘密。”
“那挺好的呀。”我继续咀嚼着汉堡，敷衍地回了他一句。
“我不敢接受……我现在太轻了，承受不了那么重的爱意。”
我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我现在都不怎么敢睡觉，因为知道时间越来越少……说真的，这样一斤一斤地瘦下去，我很害怕。我试过暴饮暴食，试过各种增肥药，也是无济于事。你说我只剩十多斤，甚至是五六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低着头，神情黯淡。
我忘了那晚我们是怎么结束对话的，我只记得我剩了很多薯条没有吃完，这可是第一次。
三个多月之后我偶遇李大胖。
这一次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大街上。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见到李大胖。刚开始我还不能确定那就是他，直到我看到那熟悉的黑眼圈。“李大胖！”我喊了出来。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和“胖”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了，我只是这么习惯性地叫他。我甚至不能确定这还算不算个“人”，空荡荡的衣服下面似乎只剩下一副骨架。他回头，脸色苍白得可怕。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那触感让我猛地一颤，就像抓住了无生命的物体，微弱的脉搏告诉我这不是干枯的树枝而是人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李大胖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对于一个过于轻飘飘的人来说，他现在就像处于饥饿狼群中的一只羊，周围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危险重重。
我那该死的英雄感让我不可以坐视不管，于是我加大了手中的力度抓着他。他丝毫没有反抗，任由我牵着他的手往前走。牵着这个纸片一样的人，我莫名有种拯救世界的自豪感。我时不时回头看他，生怕他会被大风吹走。
想起上一次见面时李大胖最后问我的问题，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李大胖”，我想我能够回答他了。
李大胖只剩下十斤。
他变得十分瘦小，恐怖的生命倒计时让他夜晚也不敢合眼，于是黑眼圈越发严重，看起来就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每次他出门我总要缠跟绳子。再后来我放弃了带他出门的念头，因为一阵风就能让身后的人摇晃不停。我想或许他再瘦下去，我就能把他像纸一样折起来放到口袋里带出门。
一开始我还会照常上下班，在冰箱里给李大胖留下吃的，叮嘱几句然后出门。三天后我不得不向公司请长假，因为有一晚深夜回家时发现李大胖被一阵大风吹得整个人贴在阳台防盗网上动弹不得，外面狂风暴雨，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我紧忙跑过去把他救回来，看着浑身湿漉漉不断发抖的李大胖，我还是发脾气了，“你疯了吗！不是说了别开窗户，别跑到阳台去吗！”李大胖缩在浴巾里，过了很久才说，“下雨……我去……阳台……”声音细若游丝，他每说一个词语都要稍稍休息一下，似乎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完成一个句子。我叹了口气，轻轻地把门窗关好。
李大胖已经瘦得变成了一堆会走动的瘦弱骨头。他已经尽量减少自己的活动，终日陷入沙发椅，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他的骨头很脆，有一次上洗手间时就不小心折断了一根脚趾骨。因为不晒太阳，所以他的皮肤越来越白，再加上这日渐消瘦的躯体，我几乎能看到他手腕上突突跳动的血管。
“米兰昆德拉不是写过一本书叫什么生命什么轻的吗？”李大胖看着我说，他翕动的嘴唇已没有任何血色。
“是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吧。”
“看过？”
“没有。”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明明生命那么轻，什么也承受不了。”李大胖又开口说道。
“或许吧。”我没有反驳。放下手中的水杯，向他走过去。我轻轻地拥抱他，不敢用力，生怕把他脆弱的骨头弄碎。我想起第一次在麦当劳见到的那个有点羞涩笑着看我的胖子，那个用怨妇语气跟我抱怨女友的背叛的胖子，那个一口一口很认真舔着甜筒的胖子。我突然很想念他。
我不知道李大胖最后是不是真的会像我当时开玩笑说的那样，变成一缕青烟“噗”地一声消失。我只知道，现在，我想轻轻地、轻轻地抱住他。当然这画面有点诡异，就像在拥抱一具骷髅。
“李大胖？”
“嗯？”
“没什么。就只是想叫一下你而已。”
“放心，我还在。”
“我知道啊。”
-完-